孙一诺
孙一诺
1
从郑州到三门峡,高铁把两个城市间的距离缩短到一个小时多点。刚走出车站,就看到一辆粉白相间的轿车停在不远处。阳光下,车身的纹路有些像剁椒鱼头,让人没来由地觉得亲切。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姑娘,笑着跟我打招呼,很自然地接过我的行李箱,轻快地放进后座。
本以为她会帮我叫辆车,再陪我四处转转,没想她算着时间,又自己开车过来接我。这份妥帖,让阳光都显得更暖了一些。
她发动车子,说先带我去一个挺有意思的景区。路上的车不多,她把车速放得慢,车子平稳地向前走。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,从各自遇到的趣事说起,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停下,车里的气氛也跟着暖了起来。
这辆车的后视镜似乎有些小问题,偶尔会看不清盲区的状况。有两三次,旁边的车忽然靠近,几乎要蹭上,幸好她反应快,及时避开了。这小小的颠簸,倒也给这趟安稳的旅途添了些不算插曲的插曲。
兜兜转转到了景区门口。她打了个电话,似乎是给一位叔叔,随后我们便以”来面试”的名义走了进去。景区的布置很别致,主体是一排排窑洞。游人要穿行其间,每个窑洞都有不同的光景。有的里面有人在表演,有的设置了小游戏,赢了就能得到几张粮票,攒够了可以去换一根冰棒。
许多窑洞里都陈设着当地的老物件,散发着朴实的乡土气息,具体是什么现在已记不大清了。只记得一个角落里,有人在弹三弦,调子悠扬;不远处,一位师傅正一板一眼地教着武术。还有些窑洞门口摆着摇骰子、踢毽子的小摊,围着不少人,很是热闹。她兴致很高,当场唱了一段戏,引来一片叫好声,也为我们赢了不少粮票。一个窑洞里可以试吃特产,我拿起一颗豆子放进嘴里,嚼起来脆生生的,有股清香。
我们在里面逛了快两个小时才出来。她领我走向路边的水果摊,摊主是一位老奶奶,原来是她的长辈。老人家看到我,格外热情,往我手里硬塞了两个桃子,推都推不掉。
再次上车时,已经过了中午。她带我去了家常去的馆子,点了两碗面和几样爽口的凉菜。面条煮得筋道,麦香十足,配上清淡的凉菜,很适合长途跋涉后的胃口。
吃完饭,她送我去宾馆。宾馆就在她家旁边,房间不算奢华,但收拾得干干净净。我推开窗,远处是连绵的山,视野一下子就开阔了。
我躺在床上,缓缓地进入了梦乡。
2
午后三点,阳光正好,她已经在楼下等我了,仍是那俩粉色小车。坐上车,我们朝着三门峡博物馆的方向开去。去博物馆的路是在山里的,弯弯绕绕,车速自然就慢了下来。这不疾不徐的节奏,正好给了我们说话的空当。那些早已尘封在记忆角落里的小时候的趣事,就在这晃晃悠悠中,一件件被抖落出来,惹得我们一路笑个不停。
到了博物馆,她很自然地牵引着我,从一楼开始逛起。这里的陈列和许多地方大同小异,沿着时间的脉络,从远古的石器,到夏商周的青铜,再到秦汉的雄风、唐宋的雅致。但特别的是,此刻她就是我的专属导游。她站在一件件沉默的文物前,用她的声音,为我拂去历史的尘埃,讲述它们的来历、它们所见证的战役与名人。我们聊到那些陈列的器物,也聊到文字里的山河,很自然地就谈起了余秋雨,谈起了那份《文化苦旅》里的厚重与《千年一叹》中的唏嘘。时光在她的讲述中变得具体而生动,直到闭馆的铃声催促着我们离开。
小县城的生活是紧密而温暖的,亲戚邻里间总有份自然的熟络。她早就约好了晚上一家亲戚的露天烧烤摊。看看时间,离七点还有两个钟头。她提议,不如上山去看看黄河吧。
车又一次在山路上缓缓晃着,但这一次的交谈,却像是打开了另一个更深的匣子。我们聊起各自的过往,从初中时的研学旅行,到小学时忘带作业的窘迫,从学习上的烦恼,到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经历……时间仿佛一条温柔的河流,在我们身边缓缓流淌,而我也毫无保留地,将自己沉浸在这份全然的信赖与分享之中。
大约四五十分钟后,她随意地在路边寻了个空地停下。我们下了车,沿着河岸慢慢地走。眼前的河水静静流淌,未起一丝波澜,只是将天光与云影揽入怀中,化作一条沉静的、泛着乳白光泽的缎带。缎带之上,是无垠的绿野,平整而舒缓地铺开,仿佛大地在此处安然地舒了一口气,充满了生命安详的呼吸。绿意的尽头,一道墨色的林带森然伫立,像一道深沉的眼线,分隔了平川与山峦的界限。
那一瞬间,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。我看着她,看着远山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真希望,时间就停在这一刻,永远、永远地走下去。
走累了,我们就在岸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。
天上的云很厚,黑压压的一大片。可就在云层的中间,不知道怎么就裂开了几道缝,太阳光一下子就从缝里漏了下来,直直地照在远处的河面和山上。被光照到的云边上,都镶上了一层金边,在黑云的衬托下特别亮眼。白色的鸟掠过水面,似乎在寻找吃的。
她看着远处的山峦,忽然念了一首诗。念完,她转过头来问我:“你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吗?”
我呆呆地摇了摇头,确实没听过。
她一下子就笑了,说:“是一位叫孙一诺的伟大诗人哦!”
听到这话,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。
她说,她好想变成一只鸟,自由自在地飞翔,无忧无虑。“天高缘为飞鸟过,河宽方得望青山”她说,这里应该用“望”字才贴切。
回到车上,我们继续慢慢地往前开。又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,就到了吃烧烤的那家。是个农家院子,我们先进去逛了逛。院里有小羊和兔子,她拿着几颗葡萄想去喂,可惜小家伙们不怎么给面子,凑上去闻了闻就跑开了,没喂成。
20分钟后便到了烤肉的时间。她表弟把烤的东西端了上来,满满一大盘!她没让我动手,很自然地就接管了烤架,成了我们的“主厨”。她笑盈盈地,熟练地翻动着肉串。油滴在炭火上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。第一串肉烤好了,表皮带着一点点焦香,她几乎想都没想,就顺手放进了我的盘子里。“多吃点肉才能长胖哦~”她一边忙着手里的活,一边抬头对我这么说。那一刻,我心里暖烘烘的。这种感觉很熟悉,就像小时候在家里,妈妈或姐姐总会把最好的一口留给你,嘴上还念叨着你太瘦了,要多吃点。她就像亲姐姐一样照顾着我,仿佛我们之间本就该如此,这份亲近,无需任何言语来铺垫。
烤肉的香气氤氲在暮色渐沉的空气里,我们边吃边聊,时间便悄然流走了两个时辰。我调侃她说:“你既是专车司机,又是专业导游,还是烤肉助理~”她笑笑不说话,只顾给我夹肉。
夜色渐深,晚上9点多,她送我回到宾馆。走之前约好第二天早上7点半在宾馆前相会,她要带我去喝河南的特色胡辣汤。
我躺在床上,陷入了回忆。
无比精彩而又梦幻的的第一天。
3
早上七点二十,我被窗外熹微的光叫醒。简单洗漱一番,正准备下楼,手机轻轻一振,是她发来的微信:“我到楼下啦,你下来吧~”
走出宾馆,那辆粉色的剁椒鱼头,果然静静地停在老地方,仿佛一种无言的、恒久的等待。她载着我,熟稔地穿过小城的街巷,寻到一家早餐店。她为我点好了当地的特色:一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,配着刚出锅的油条,还有一碟韭菜粉丝饼和一盘爽口的凉菜。晨风拂过,她肩头的长发微微扬起,飘动着,煞是好看。我们就着这清晨的烟火气,聊起南腔北调的方言。作为大城市的孩子,身处这安逸的乡间,顿感“人间有味是清欢”,大抵就是如此了。
我们今早的目的地是函谷关,路途不算近。车行途中充满了随性的乐趣,偶尔走错一个路口,便相视一笑,掉头重来。许多路昨天似乎也走过,山还是那座山,河也还是那条河,一种熟悉的亲切感油然而生。车里的谈话从未停歇,多是些儿时旧事,但在彼此的分享中却听出了别样的新鲜,仿佛那些逝去的时光又活了过来,让开车的人和坐车的人都觉丝毫疲惫。
抵达函谷关,推开车门的那一刻,我才发觉双腿已有些麻木,原来不经意间,一个多小时已悄然溜走。美好的时光总是这般不为人知地飞逝,真想让它走得慢些,再慢些。
关口有景区的电瓶车。一上车,她便自然地同另外三位乘客还有司机攀谈起来,从三门峡的特色小吃到风土人情,气氛霎时热络起来。下了车,我们便真正置身于景区之内。她又切换回导游的角色,领着我,将一处处景致背后蕴藏的文化娓娓道来,兴之所至,还会吟诵几句诗,大多还是她自己的作品。拾级而上,我们驻足于一座座石碑前,上面镌刻着小篆、行草、正楷,字体各异,她却能认出绝大部分。走着走着,一阵悠远的佛音传来,她轻声说,比起佛家,她更喜欢道家,更喜欢那个骑着青牛的老子。
之后我们便登上了函谷关的关楼,眺望远方。眼前豁然开朗,一幅融汇古今的壮丽画卷徐徐展开。脚下是坚实厚重的灰色关墙,仿佛还能触摸到千年的风霜;近处绿草如茵,紫色的花海随风摇曳。视线越过那道环绕的碧水,苍翠的群山连绵起伏,然而最令人震撼的,是那座如巨龙般横贯山峦的现代化高架桥。它以磅礴的气势凌空飞渡,与古老的关隘形成了强烈的时空对话。千年前金戈铁马的萧杀与老子出关时“紫气东来”的祥瑞早已散去,昔日的雄关古道,如今已被这通途天堑所取代,站在这里,历史的厚重与时代的速度交织碰撞,让人在山河壮阔之间,生出无限沧海桑田的感慨。
离开之前,她以这雄关为背景,为我拍下了一张照片,作为此行的留念。
回去的路上,依旧是那辆电瓶车,依旧是那三位乘客和司机。她兴致不减,热情地给他们介绍起一家地道的特色餐馆,那三位乘客听得连连点头,满心欢喜地决定中午就去品尝一番。
回到她的车上,我们结束了在陕州区的探寻。她发动车子,笑着对我说:“下午带你去市里的万达玩玩吧。”车窗外,风景开始变换,古意渐退,现代都市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4
车轮一转,便跨越了陕州区的界限,扑面而来的是全然不同的市井繁华。万达广场里的一切都崭新而现代,应有尽有。我们漫无目的地逛了两圈,最后,她决定带我去一家牛肉火锅店。沸腾的锅气中,我打趣道:“这几天被你喂得太好,睡得也太好,感觉自己快成一头猪了。”她笑着,手里的活却没停,依然是习惯性地为我涮肉、夹肉,又往我碗里添了许多蔬菜,嘴上念叨着要营养均衡。聊着天,我忽然想起一道初中时做过的完形填空题,便对她说:“我记得以前写过一道题,‘the ___ thing I expect’,答案要填‘last’,意思是‘最没料到的事’。就像这次,你开车来接我,就是‘the last thing I expect……’”
饭后才两点,离电影开场还有大把的闲暇。她给我点了一客DQ冰淇淋,甜意在舌尖化开,特别美味。我们边吃边聊,她忽然说,我今天好像比昨天沉默了许多。我想,或许是昨天已经把积攒了一个月的话都说尽了吧,今天剩下的,是更安静的陪伴。
还有一个小时,我们便钻进了电玩城。为了能多体验一些,我们约定好,每个项目只玩一两次。从轰鸣的赛车到安静的冰桌球,从台球到投篮,再到音乐游戏和抓娃娃机……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机器善待,我竟真的抓起了一只小兔子和一个小火龙。我把它们都送给了她,后来,它们就永远地留在了她那辆粉色小车的后座上。
下午的时光,我们交付给了电影《戏台》。银幕上,民国初年的动荡岁月里,一个小戏班在军阀与流氓的夹缝中求生,充满了荒诞的黑色幽默。我们被逗得捧腹大笑,却又在笑声中品出一丝小人物的悲凉。一部好电影便是如此,让人笑过之后,心里还留下些沉甸甸的东西,看完直呼过瘾。
电影散场,已是傍晚六点多。我说晚饭想喝点清淡的粥,她便又发动车子,带我往她家旁边的饭店去。夜色渐浓,或许是累了,回去的路我们依旧走得磕磕绊绊,不断掉头。有一次提前转了弯,竟一头扎进了别人的村子里。看着她略显疲惫的神情,我便主动讲起了一些自己过往的趣事,希望能让她打起精神。她听着,果然被逗乐了,脸上的倦意也消散了不少。
考虑到她实在太累,最后是她爸爸开车来接了我们,再将我一路送回酒店。车窗外城市的灯火流光溢彩,临别时,她探出头对我说:“明早八点半我来接你,送你到车站吧~” 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意,但更多的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与妥帖。
我躺在床上,回顾这两天的旅程,觉着如梦似幻,却又是真实发生的。溪山作伴,云月为俦。但乐清闲,乐自在,乐优游。
5
周日早上,八点准时醒来。我慢慢地收拾着行李,心里清楚,是时候告别这片静谧的山水了。
她给我发来微信:“今天我不想开车了,我妈妈来送你吧。”
八点半,我准时下楼退房,一眼便看到她和她妈妈正等在大厅里。门口停着的不再是那辆粉色的小车,而是一辆白色的,更宽敞的车,她爸爸安静地坐在驾驶座上。他们先载我去吃早餐,在一家熟悉的小店,我要了一碗绿豆粥,她点了馄饨,我们又分食了一笼小笼包。
早餐吃得很快,寥寥几句闲聊,时间就催着人走了。重新坐上车,车窗外的街景缓缓后退,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,不知飘向何方。
车子走着走着,却在离车站还有一段路的地方停了下来。她让我下车,我满心诧异。“走吧,”她说,“带你买点东西路上吃。” 下车后,她看着我一脸不解的样子,笑着说:“我以为我已经用意念传给你了呢。” 一句话,让我哭笑不得。
在面包店,她为我挑了奶油蛋糕和巧克力面包,又拿了一瓶柠檬果汁。之后,车子才真正驶向车站。
她和她妈妈一直把我送到进站口。
临别时,我看着她,轻声说:“我昨天说,‘the last thing I expect’,现在我才发觉,这两天的每一件事,都是‘the last thing’。”
挥手告别。
火车缓缓启动,起初是轻微的震动,接着,站台开始向后滑动。窗外的树木与河水,那些这两天无比熟悉的风景,也开始加速倒退,渐渐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绿与光。它们被飞快地甩在身后,就像我和这段时光。我低下头,从包里拿出她买的面包和果汁,握在手里,沉甸甸的。
七个小时的车程,终于回到了杭州。回到宿舍已是傍晚六点,屋里空荡荡的,肚子也空荡荡的。我习惯性地点开手机,翻着外卖软件。屏幕上划过一张张食物的图片,不知怎么的,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。今天只能吃外卖,昨天和前天的一切,美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,像一口气看完了整部《未闻花名》,片尾曲响起,只剩下无尽的怅然。
第二天一早,我还是八点醒来,准备去公司实习。眼前的天花板,熟悉又陌生。微信里再也不会在七点半跳出那句“我到啦,你下来吧”。早餐只能是几片面包,或者干脆不吃,再也没有人会载着我去街角的小店,喝一碗热乎乎的胡辣汤了。
出门上班,路口再也等不到那辆粉色的小车。
或许,这几天真的只是一场大梦。我并没有真的去过三门峡,那个叫陕州区的地方并不存在,连同她,也是我想象出来的幻影。
我们还能再次相遇吗?
或许可以吧,在一个繁花盛开的地方。
待到山花烂漫时,她在丛中笑。